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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家记

何可 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2022-07-24

文昌宫安家记

© 何可|文


01

1968年底,各地革委会相继成立,中学生们已被召回学校,进行军训。我的父母以为可以喘息一下,过一段相对安定的生活了,谁知一夜之间,又开始了清理阶级队伍,教师队伍再次首当其冲受到冲击。
 
母亲李碧芬那时在牛华中学任教,她民国年间读书时加入过三青团,运动刚一开始,就被革委会揪出来关进了牛棚。11月初,见母亲周末没有回家,父亲担心母亲,就叫我妹何平和弟弟何昱去牛华中学,借口找母亲拿生活费,看看情况。姐弟俩到了学校,正遇上母亲胸前挂着历史反革命的大牌子,被人拖到台上批斗。姐弟俩看得胆战心惊,强忍着泪水悄悄转身回了乐山。
 
父亲何志忠读光华大学时加入过青年党,预感到自己也难逃噩运。我们一直住在府街小学,他怕被揪出来后,我们姊妹在学校受气,就托付朋友在外面找房子。
 
苏稽小学的毛老师,在新村广场文昌宫旁有一间房空着,几经周折后同意我家搬过去住。父亲买了两张木床,几把椅子,一张小桌子,布置成一个简陋的家,就带着儿女们搬到了文昌宫。文昌宫只有两幢楼房,一幢黄房子,一幢灰房子,那是1958年修半边街时,专门为拆迁户修建的住房。大跃进的房子,都是筒子楼,各家都在走廊里做饭,所有房间都没有封顶,房樑以上,户户相通。虽然才建成十来年时间,房子已经很破败了,成了名副其实的贫民窟。
 
搬家那天,一切料理妥当之后,天已经黑了,何志忠叫上大女儿何可,一同去新村广场走走。所谓的新村广场,只是一片刚推出来的黄土坝子,北边是大跃进修的农展馆,正对着乐山邮电大楼,东边是荒芜的小山堆,西面是六十年代初修的新建小学。那一夜,月朗星稀,寒气袭人,广场上行人寥寥。此时,一阵阵凄凉婉转的小提琴曲《梁祝》,从新建小学的楼上飘送过来。
 
“那是陈老师在拉琴。”父亲对女儿说。陈老师名叫陈鸿福,是一个怀才不遇之人,比父亲年轻十来岁,高中毕业时因成分不好,只能上乐山大学。读了两年,乐山大学停办,陈老师被分配到新建小学当了教师。因出身不好,又是臭老九,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对象,心情抑郁,只能借拉琴抒发情感。乐山武斗围城期间,他也是到府街小学来投奔何志忠的朋友之一。因为抑郁,陈老师后来得了鼻咽癌,不久就在那新建小学的楼上吐血而亡,这是后话。
 
陈老师凄凉的小提琴,让何家父女无比伤感。那晚,何志忠给女儿讲了很多很多,他希望女儿明白,在以后的日子里,她们可能要靠自己独立生活了。
 
不久,何志忠果然被再次揪出来批斗。那天何可刚下乡插队一个星期,周末从乡下回来。她背着书包走在熟悉的街道上,心里装的,全是回家的喜悦。路过府街小学的后门,并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。走到叮咚街人委会的墙外,看到父亲的好友王老师,她礼貌地向王老师问好。王老师没有应声,而是转头过街去了,何可觉得好生奇怪,加快了脚步,三步并着两步急往家赶。回到简陋的新家,弟妹们一看到她就哭了:姐姐,爸爸被揪斗了,不准回家!
 
学校把何志忠从原来居住的两间房中赶出来,住进了学校最阴暗潮湿的一间屋子,里面仅有一床一桌一椅。他被指派每天早起打扫卫生,全校最脏最累的活儿都由他来承担。略有空闲时间,就叫他学毛选,写检查,他必须随时向工人宣传队汇报思想,随时接受全校师生的批判斗争。他床前的课桌上,永远摆着一本毛选、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。周三和周六晚上,是他最幸福的时光,只有这两天,他的子女经批准才可以去看望他。儿女们会给他端来满满一大盅饭菜,还偷偷带给他《史记》之类的书籍。他把书藏在床草里,没有人的时候才敢偷偷拿出来看。劳动只是磨砺体肤,批斗却是折磨灵魂;妻子与他天各一方,同样凄风苦雨;儿女们虽然同城居住,却是咫尺天涯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头戴一顶四类教师帽子的何志忠,只有在先哲圣贤的书中寻求精神支柱,苦熬度日。
 

02

父亲何志忠关在府街小学,母亲李碧芬关在五通桥杨柳湾五七干校,一关就是三年多。没有父母的日子,他们的子女住在文昌宫的黄房子里,是怎么熬过的?
 
那天,何志忠一揪出来,工宣队就把揪斗他的大字报贴到了黄房子的楼梯口,上面历数了他的种种罪状。一时间,文昌宫的人都知道了新邻居何志忠是个罪大恶极、罄竹难书的反革命。刚搬到一个新的环境,遇上这等事情,子女们自然难以抬头做人。何可下乡去了,三个弟妹每天就躲在家里,怕人戳背脊骨,羞于出门。他们每天轮流去楼梯口偷看,巴不得刮大风下大雨,把那大字报吹走。终于盼来暮春时节,一阵狂风暴雨之后,11岁的小弟何定下楼去侦察,兴奋地跑回来说:“吹走了,吹走了!”天真的弟弟以为,大字报没有了,就好像免除了紧箍咒,又可以抬头做人了。
 
日子过得凄凉,但总要继续,每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,妹妹何平就带着弟弟何昱,走三十多里路到五通桥干校,拿到母亲的那份生活费,再到学校领取何志忠的那一份。父母当时的工资,都不同程度遭到扣发,母亲每月减到30元,父亲更少,只有25元。他们各拿出15元交给何平,安排几姊妹一月的生活。
 
每天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,还有几姊妹的学杂费,到四中上学的过河钱,都在里面开销。十五岁的何平不得不精打细算,勤俭安排。周三和周六,是工宣队准许探望的日子,几姊妹总会准备一大盅丰盛的饭菜,给爸爸端去。何志忠住在学校最低矮的一间屋子里,每次走到操场边,下石梯前,何家孩子必须高声向工宣队报告,大声喊:“报告刘队长,我们给爸爸送饭来了。”得到允准,检查完带去的饭菜,方才可以下去与父亲见面。
 
以前住在府街小学,煮饭洗菜,日常生活有自来水;只有清洗衣服了才下河。文昌宫没有自来水,黄房子灰房子两幢楼里的人,生活用水只有一处水源,就是位于半山坡的一口水井。那水井处于上下两方水田的中间,旁边是山地,没有井盖,只有两三条破碎的石条算是井沿。井水倒常常是满满的,但永远都是混浊的。人们用盆舀水,用桶提水,在井沿旁边淘米洗菜洗衣,污水就倒在坡下的水田里,再把井里的水担回去煮饭和日用。
 
这井水要担回家也不容易,一百多米的距离,全都是黄泥路,还要上坡。每天担水的人很多,整条路永远都是湿漉漉的,一步三滑。何志忠的儿女们那时候只有十多岁,也到井边洗衣洗菜,担水煮饭。人小力单,只得抬水吃,其他小孩就在旁边嗤笑:一个和尚担水吃,两个和尚抬水吃。最小的何定由此得了一个绰号:和尚儿。
 
何定那年11岁,文革开始时刚上二年级,一耽搁就是两三年。好容易小学校又开始上课了,何可和何平商量,还得让小弟去上学呀。原本,去父亲教书的府街小学条件最好,但学校拒绝接收。退一步想,觉得圣水小学也不错,离文昌宫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,上学很方便。姐妹俩就去了圣水小学,走到办公室,找到学校领导说明来意。听说学生就住在文昌宫,领导一口就答应了,并且说:“文昌宫属于我们学校的招生范围,叫你们弟弟明天就来吧。”事情如此顺利,姐妹俩正暗自庆幸。不料此时走进来一个中年女教师,看了看姐妹俩,说:“你们弟弟是从府街小学转过来的吧?”两人正诧异,只听她厉声说道:“她们是何志忠的女儿!我认识她们,我们学校不能收牛鬼蛇神的子女!”那领导立马就改口说:“我们这里不能收你们弟弟,去别处吧。”没有办法,姐妹俩又去了何志忠曾经工作过的徐家扁小学,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。最后,在离文昌宫六七里地的城郊,找到王浩儿民办小学,那里没有人认识何志忠,这才解决了小弟读书的问题。
 
想起来真是悲痛,父母都是教师,自己的子女却处处受拒,不能正常求学。虽然费尽周折,报上名了,但王浩儿民小管理松散,离家又远,加之文革玩耍了几年,心野了,小弟何定就时常逃学。到父母可以回家时,他已经错过了读书的年纪,只得送他到母亲老家去学泥水匠手艺。
 

03

一晃到了夏天,何家姊妹在文昌宫已经住了大半年了,自己买菜做饭,到石柱山煤场买蜂窝煤,到8815后山拣烧柴,生存能力大有提高。加之何可在乡下时不时地背一些蔬菜、花生、黄豆回来,生活总算还过得去。只是每日看到左邻右舍阖家团圆,自家见不到父母,不免想念。
 
一天,何可和妹妹到府街小学看爸爸,想让他回家看看两个弟弟,就去找工宣队请假,谎说大弟何昱病了,发高烧,叫父亲回去看看。那值班人员一时动了恻隐之心,同意了,说:“只有两个钟头的时间,十点以前必须回校。”两姐妹赶忙去告诉爸爸,拉着他的手就往家里赶。那天正是满月,一轮明月皎洁地挂在天上,夜空格外晴朗。一家五口好容易团聚一回,何志忠看看这个,摸摸那个,说说笑笑间,两个小时就过去了。爸爸走了以后,四姊妹着实兴奋了一阵子,才进入到甜美的梦乡。
 
正熟睡间,“砰砰砰”一阵阵激烈的打门声,把何家姊妹从睡梦中惊醒。何可努力睁开眼睛,迷迷糊糊地爬起来,刚一开门,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就冲进来了,把不大的屋子一下子挤得满满的。“我们是工宣队的!”来人高声武气的自我介绍,“你弟弟在哪儿?我们要看看!”两个弟弟蜷缩在一张床上,五黄六月的天气,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,吓得簌簌发抖。为首的刘队长一把挠开蚊帐,揭开被子喝问:“哪个在发烧?”大弟何昱打着抖说:“我……”那人摸了摸浑身滚烫满头大汗的何昱,转身对他的同伴说:“是在发烧。”然后拖过家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,其余两人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两姐妹的床沿上,叫四姊妹在他们面前站端正,接受训话。
 
他们开始列数何志忠的罪状,说完,语气严厉地教育几姊妹说:“你们要和何志忠划清界限,要检举揭发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,争取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。”工宣队的人声如洪钟,那声音回荡在黄房子通透的屋樑间,声振屋瓦。何家姊妹感觉整个文昌宫的人都听到了,都晓得了他们的父亲十恶不赦,都知道他们被工宣队教训斥责。那晚夏夜满月,何家姊妹却浑身冰凉,永远也忘不了那轮凄冷的月亮。
 

04

好容易熬到了秋天,秋风一吹,满地落叶。一场秋雨一场凉,家里的被褥本来就少,一家人又分为几处,床上就更见单薄。正当姊妹几个在为过冬犯愁的时候,毛老师来通知说,她家大女儿结婚,她们要把房子收回去。屋漏偏逢连夜雨,没了住房,岂不流落街头,如何是好?正在着急,对门的刘妈妈出主意说,灰房子有一间空房,去找街会主任租给你们。何可与何平千恩万谢,别过刘妈妈,找到会主任,人到了绝境,顾不得腼腆,慷慨陈词诉说艰难。会主任是个中年妇女,也许心地良善吧,几乎没多费口舌,便叫办了简单手续,把房门钥匙给了何可姐妹俩。
 
听说分到了房子,两个弟弟兴奋极了,吵着要去看房。屋子在底楼,灰房子的过道又黑又长,中间还有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,姊妹们捂着鼻子赶快跑过。找到房间,划燃一根火柴,看清了门牌,再划一根火柴,这才拿钥匙开了房门。尽管在文昌宫住了大半年,知道这里的房子很烂,但打开门的一瞬间,大家还是呆住了:这哪像住人的地方啊?
 
饥荒年代,府街小学曾经养过猪,何家姊妹都看见过猪圈。那猪圈在人委会的山脚底下,依山而建,一面是城墙,另外两面是砖墙,地面是三合土。眼前这屋子,比猪圈还不如!地面高低不平,全是泥土;墙壁是竹篱笆编的,上面抹了黄泥,涂了一层石灰,白石灰早已变成黑灰色,墙壁好多地方斑驳脱落,透过篱笆可以看到隔壁房间的光亮;屋顶的楼板已经被烟子熏得黢黑,完全看不到本来的面目。楼板有许多缝隙,楼上的人一走动,缝隙里就下起毛毛雨般的尘土。最要命的是,房间仅有一扇窗,却没有玻璃,黑灰色的两扇木窗户,歪斜着挂在窗框上,一阵阵寒风长驱直入,吹得人簌簌发抖。怎么住人!姊妹几个傻了眼。但毛家要房子结婚,必须还给人家,唯一的办法,只有自己动手修葺房屋。
 
多亏了何可的同学李志军,他带着何家姊妹,买来河沙水泥石灰,自己平地,打三合土;粉刷墙壁,安装玻璃窗;找来一些图画纸,贴在房顶上。大家齐心合力,好歹整理出了一间可以住人的屋子。一个多月过去,何家姊妹搬进了新家,没耽误了毛家大女儿的婚事。
 
经过一番修整,何家姊妹正式在文昌宫住了下来,在没有父母的照看下独立生活。这一住就是数年。新环境改变了何家姊妹原有的生活轨迹,同时也改变了他们的人生,这都是后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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